巡道途中。牛煜峰攝

出 發(fā)

路的盡頭，是一個國家航天事業(yè)的起點和未來

零星火花沿著引線一路上行，晨光微曦，新年的鞭炮聲在寂靜的小院中響起。

在巴丹吉林沙漠深處的爆竹聲中，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鐵路管理處四級軍士長程雙銀踏上了巡邏之路。

像以往一樣，一人，一鍬，一背包。遠方，高聳的發(fā)射塔架，在他的視野中漸漸清晰。

程雙銀第一次來到這里，是在2008年的秋天。他被告知要去的地方，是“西北的小上海”。“‘小上?！磕窃撌莻€很繁華的地方吧?！背屉p銀之前從來沒有去過上海，這句話讓他對自己未來的軍旅生涯充滿了美好的期待。

在祁連山腳下的一個小鎮(zhèn)，程雙銀跟著新戰(zhàn)友們一起坐上了開往“東風航天城”的綠色軍列。列車一路開進巴丹吉林沙漠深處，與世隔絕的荒涼感撲面而來，程雙銀的心也越來越?jīng)?。透過車窗向外望去，沙漠無邊無際。

鐵路邊，程雙銀看到了一位穿著熒光色馬甲的軍人，背著背包扛著鍬，一身疲憊，一臉塵土。在列車經(jīng)過的瞬間，那名軍人立正、敬禮，靜默成了一幅畫。

那時候，程雙銀沒有想到，在此后的軍旅生涯中，他也會以這樣的形象，成了別人眼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新兵連分配前夜，新兵們大都輾轉(zhuǎn)反側(cè)?！澳菚r候我們都怕被分到點號?！背屉p銀說。在老兵們嘴里，“點號”是一個缺水、缺物資、沒有信號，特別特別苦的地方。來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當兵，大家都希望離發(fā)射場、離火箭近一些。

來到點號最初的日子里，程雙銀甚至打過“退堂鼓”。新兵時，為了多騰出點時間疊被子，他早上4點多起床，把被子抱到走廊里疊。

沙漠的凌晨，天氣格外寒冷。有一天黎明前，程雙銀在走廊里疊被子時睡著了，又被凍醒了。他蹲在墻角，看著眼前這床被子，嘆了口氣。這里和他想象中波瀾壯闊的軍旅生涯完全不同，“當時突然產(chǎn)生了回家的念頭。”

又過了一段日子，連隊第一次組織新兵們給家里寫信。對于程雙銀來說，這是一次全新的體驗。在這里，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郵票上居然繪著火箭騰飛的壯觀場面。

起初，他以為自己可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當他拿起筆，心里想說的話瞬間傾瀉而出。他的新奇與快樂，他的迷茫與痛苦，最終被寫在了稿紙上。蓋上“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的郵戳，這封寫滿了新兵心事的信，一路飛回他1000公里外的家鄉(xiāng)。

后來，程雙銀才知道，這封帶著航天印記的信，被母親得意地展示給親戚朋友們。母親還專門騰出來一個抽屜，妥善保管他的每一封來信……

隨著回信抵達點號的，還有母親親手納的布鞋。穿著這雙涼快又舒適的布鞋，程雙銀第一次觀看了衛(wèi)星發(fā)射?；鸺v飛時的那種激動、興奮、自豪，他至今難忘。

“是什么支撐我走到今天？我想，是一個對未來的期待吧?！背屉p銀說。再后來，母親抽屜里收納的，除了他的來信，還有一張張喜報與獎狀。他就像一株堅韌的紅柳，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扎下根來，正如許許多多他的前輩所做出的選擇。

在點號的生活，幾乎一日重復一日，有的人看不到未來。但程雙銀說自己是可以看到未來的?！奥返谋M頭，是一個國家航天事業(yè)的起點和未來。”

走在鐵道上，程雙銀抬眼望去。他說，他恍惚看到，這條寂寞的鐵路一路延伸到了天空之上。

交 會

一句句“平安”在鐵路沿線各點號之間傳遞

當程雙銀走在巡邏路上的時候，四級軍士長厙轉(zhuǎn)強剛剛與另一個點號出來巡邏的戰(zhàn)友交接完號牌。與號牌一起塞到戰(zhàn)友手里的，還有一個洗凈的蘋果——那是年前家人特地寄過來的。

此刻，在千里之外甘肅省平?jīng)鍪徐o寧縣厙轉(zhuǎn)強的老家中，一大家子人圍坐在一起，享受著團圓之樂。紅彤彤的蘋果堆滿了果盤。

厙轉(zhuǎn)強的家鄉(xiāng)，被稱為“中國蘋果之鄉(xiāng)”。每年蘋果上市，家人會給他寄一些蘋果。吃著蘋果，厙轉(zhuǎn)強總能想起家鄉(xiāng)和親人。

巡邏鐵路時，厙轉(zhuǎn)強其實并不孤獨。這些點號兵們都走在自己的鐵路管段上，但總會有那么一個時刻，他們與別的戰(zhàn)友產(chǎn)生交會。

每個點號兵巡邏時手中都有一塊號牌，往南走到頭，和下一個點號的戰(zhàn)友交換號牌，往北走到頭，和上一個點號的戰(zhàn)友交換號牌。巡邏鐵路時，幾乎是他們少有的能和其他點號的戰(zhàn)友們交流的時候。有時候，他們也會聊一聊彼此的生活，分享一下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最重要的是，說一句“一切正?！?。

對厙轉(zhuǎn)強來說，再也沒有哪句話能比“正?！焙汀捌桨病备钏残暮蛯捨苛恕?/p>

每次執(zhí)行大項任務，各個點號的官兵們都會分散到鐵路沿線。當列車平穩(wěn)通過一個點號時，負責警戒的哨兵就會向下一站打電話：“沒事，安全通過了?！睙o論是打出還是接到這個電話，厙轉(zhuǎn)強都會感到格外安心。

一句句“平安”在鐵路沿線各點號之間傳遞，看似平常，卻情深意長。

每當搭載著衛(wèi)星與火箭的列車駛來，雖然不知道列車運送的是什么，厙轉(zhuǎn)強都會格外認真。他知道，不久以后，天空中又會多出一顆閃亮的“中國星”。

站在浩瀚的星空之下，人們通常會感覺自身格外渺小。走在巡邏的路上，厙轉(zhuǎn)強時常會產(chǎn)生一種“仰觀宇宙之大”的開闊感。戈壁深夜，望著漫天繁星，厙轉(zhuǎn)強心里也會想，或許在某個瞬間，他也和其中一顆“星星”擦肩而過。

這條路，走得越久，厙轉(zhuǎn)強越感覺前輩們的不易。觸摸著冰冷的鐵軌，厙轉(zhuǎn)強仿佛穿越時空，感受到了前輩們的熱血和奮斗。他不禁想，60多年前，那群從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歸來的前輩們，是以多么大的決心、多么堅強的意志和多么堅定的信仰，才能在巴丹吉林沙漠深處開辟出這樣一條鐵路??！

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幾支志愿軍部隊突然在西方“情報網(wǎng)”中神秘地消失了。不知道自己去干什么，不能告訴家人去向何方……1958年2月，從抗美援朝戰(zhàn)場歸來的鐵道兵第10師征塵未洗，便又挺進茫茫戈壁，在巴丹吉林沙漠腹地修建清綠鐵路——開辟中國人的“兩彈一星”追夢之路。

厙轉(zhuǎn)強還記得，他在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的史館里看到過一幅照片，狂沙之中，一名巡道工牢牢抱在電線桿上，抵御著風沙。后來，他自己在巡道途中遇到突發(fā)的沙塵暴，第一反應也是將自己用背包繩綁在電線桿上。等這陣風過去，厙轉(zhuǎn)強又會拿起鐵鍬，將吹進鐵軌的沙子一鍬一鍬清出去。在這條鐵路修建成功后的歲月中，每一次任務，點號兵們都確保了這條鐵路順暢安全。

厙轉(zhuǎn)強喜歡科幻電影《流浪地球》，能夠繪聲繪色地講述那個悲情而又浪漫的“流浪地球”計劃——人類分五步逃亡，整個移民過程將延續(xù)2500年時間，100代人。縱然，在自然與宇宙面前，人類個體的生命如冬麥般脆弱，但代際的力量卻把時間轉(zhuǎn)化為了可能性。一代人繼承一代人的意志，一代人延續(xù)一代人的夢想，正是這種“愚公移山”般的執(zhí)著讓人類變得無比強大。中國人的航天夢，也是在一代代人的傳承奮斗中，變成現(xiàn)實。

2021年底，酒額鐵路酒泉至東風航天城段通車，標志著航天鐵路運輸迎來新發(fā)展，也意味著服役63年、為共和國航天事業(yè)做出重要貢獻的這條鐵路正式退役。

雖然有些不舍，但厙轉(zhuǎn)強知道這是時代發(fā)展的必然。未來，會有更先進的運輸方式代替現(xiàn)在的運輸方式，會有更加年輕力壯的新兵代替他們這群老兵，或許還會有更加高科技的發(fā)射場代替現(xiàn)在的發(fā)射場……他能做的，只有立足當下，走好每一步。

厙轉(zhuǎn)強突然想起在電影《我和我的父輩》中看到的那首詩：“燃料，是點燃自己，照亮別人的東西?；鸺菫榱藟粝?，拋棄自己的東西?！彼?，無論在哪里，無論做什么，他都愿意成為一份“好的燃料”。

歸 程

只要堅持做好自己的工作，平凡的崗位也能取得非凡的成績

黃昏時分，列兵李順踏上了返回營區(qū)的路程。

今年，是李順第二次在部隊度過春節(jié)。

來部隊之前，李順過年時最經(jīng)常的娛樂活動就是“刷”手機。對他來說，春節(jié)似乎與其他的日子區(qū)別不大。來到部隊以后，李順才發(fā)現(xiàn)，原來部隊過春節(jié)還有另外一種“過法”。

去年春節(jié)，李順加入了點號的鑼鼓隊。那是他第一次接觸大鼓，過年前將近大半個月的課余時間幾乎全用于練習擂鼓。

冬日午后，大漠孤煙，在點號的院子里擂起大鼓，院子的圍墻都仿佛消失不見。每當用力揮動鼓槌，許多人的鼓點一齊落下，厚重的鼓聲與心跳節(jié)奏同頻共振，李順總能感受到一種力量在積蓄。汗水順著臉頰滑進嘴里，熱氣在戰(zhàn)友們之間凝聚，手臂有些酸軟，揮下去時卻愈發(fā)用力。那是新兵難得體會到的味道——是豪放，是暢快，是陽剛。

李順大學學的專業(yè)是鐵道交通運營管理，畢業(yè)后在地鐵公司實習，成了一名地鐵司機。那時候，他駕駛著列車行駛在地鐵4號線，穿過繁華的市中心。如許多同齡人一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喜不喜歡這份工作。

一次偶然的機會，李順看到了征兵宣傳，他一時“頭腦發(fā)熱”，便報了名。從繁華都市來到荒涼戈壁，最后一站坐的是由一名肩上掛著好幾個“拐”的老班長開的軍列。帶隊干部給他介紹說，開軍列的人名叫張會道，是一名一級軍士長。

一級軍士長意味著什么？那時候的李順并不了解。

來到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當兵，李順沒想到，他做的還是車務，主要負責接發(fā)列車、扳道作業(yè)等任務。

去年的一次任務中，李順有幸跟張會道坐在一起吃了頓“碰飯”。終于見到了這個班長們口中“神仙”一般的人物，李順有些激動。

張會道這個名字，聽起來應該是個能說會道的人，其實他并不善言辭?！皶馈痹谒砩象w現(xiàn)更多的，是對這條鐵路的熟悉。擔任火車司機近30年來，張會道先后圓滿完成了神舟一號至神舟十二號等大型航天試驗專列運輸任務。這里的每一處道口，每一個路段，每一節(jié)軌道，他都了然于心。

在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擔任火車司機，任務有多艱巨，就有多光榮。曾經(jīng)有位專家感嘆說：“你們用最簡陋的鐵路運送最尖端的設備，幫助科技人員把火箭、飛船都送上了天，真不簡單！”先不論在沙漠中行車的風險，運送航天設備更是需要小心謹慎，可能一次稍微劇烈的緊急制動，就可能會造成設備零件的偏差。

望著張會道，李順的心中突然產(chǎn)生一個念頭：“我的未來能不能像他一樣呢？”

后來，李順還特地回看了央視軍事頻道播出的《張會道：我在酒泉開軍列》。在張會道身上，李順突然意識到，在“東風航天城”這個夢想之城，只要堅持做好自己的工作，平凡的崗位也能取得非凡的成績。即使是一名看似微不足道的列車司機，也能有所作為。

在李順看來，他目前最幸運的事，就是參與到了神舟十二號載人航天飛船的運輸任務中。

李順清晰地記得，那時候的他就站在鐵路的岔道口，當看到裝載著帶有“中國載人航天”字樣火箭的列車從他面前平穩(wěn)經(jīng)過時，那種自豪感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

列車轟隆隆向前，驚鴻一瞥間，李順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偶像”張會道。

在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這個中國航天事業(yè)的夢想舞臺，李順終于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新年的第一個清晨，李順聽到隔壁床的老兵起得格外早。不多時，鞭炮就在院子中響起?！坝羞@么種說法，起得越早，新年越好。” 李順也很認同。

每年新春，當新年的第一趟列車從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的東風站開來，伴隨著列車的鳴笛傳來，官兵們都會掛上一串鞭炮。

第一串鞭炮迎接新年，第二串鞭炮祝福平安?！靶碌囊荒?，我們希望每一輛列車都能平穩(wěn)運行?！?李順說，“這也是我們每一個人共同的心愿?！保ㄙR逸舒、鄭偉杰）